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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章 龙御大驾南行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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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五月初一,天气已经渐渐热了起来,荷塘里,有早荷微露,木芙蓉岸上生姿。太监们都换下深青服装,改着淡蓝色服。宫女们亦都换上深深浅浅的粉与白,有如在宫里游走的花瓣。过了端午基本就要入夏,司掌内府也要准备放新一季的月例,同时皇上起行在即,各项安排已经开始收尾。

    就在此时,贵妃会同宗堂令及居安府,这两大内务衙门着手开始清理内宫蛀虫。此事是由郑奉媛向贵妃告状而引起的,说司掌局克扣宫妃用度:一套常服的裙,收布帛绢丝五丈有余;冬日以黑炭替白炭;按例分的东西也都以次充好,以旧当新。这事一起,马上有很多低阶的妃嫔应和,说司掌局作为分派的府门,掌事太监从中取利,收取大量贿银,以致不给钱者便从月例里生扣,而她们碍于身份,敢怒不敢言。

    贵妃如今红遍后宫,当仁不让。她开金口,谁敢慢怠。当下,宗堂令大夫楚邦进便派宗堂令总管太监郑成安,并居安府总管汪成海辅助贵妃处理此事。司掌局是居安府下两府之一,总理内务调度分配,行执府总理出行各项工作。司掌局之肥,后宫人人皆知。局下三司六掌,无一不是关系到日常生活用度,各部门的太监女官,追根刨系,大都是太后的亲信,随着太后日益退隐,大家也都知道,贵妃此举是早晚的事。

    绯心一直等到现在才动,一是她需要一系列确实有效的证据,先整顿宫妃,掌控大风向才好借此观各人之形容,更好借此大放眼线搜罗实证。二是她需要一个肯为她出头,不怕牵连受害的尖刀。这个人要具备三个条件,一必须是妃嫔,二是她的确受过此等的待遇,三就是绯心必须可以确定能控制她,不致临时反口。郑奉媛,恰是具备这三点要求。而且绯心这四年来一直与她素无来往,不会引发别人的怀疑。至此绣灵才算明白,为什么贵妃说这个人是可用的。

    这些天绯心很累,一边是端午的事她要盯着,一边是十六日南巡内府筹备的收尾工作,一边就是对司掌局的大肆清查。一桩桩,一件件,哪里都半点错不得眼,她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才好。但这些天她也前所未有地平静,有什么比一步步地向着既定目标迈进更让人有动力?有什么比得到圣上的认同与信任更让人欣喜?又有什么比将见至亲而更让人雀跃呢?

    如果她能早些向皇上表示忠心,也许不用弯绕这四年的光阴。但现在也不晚,后宫在她的管理之下,一定会生平和顺,各司其职!

    宣平十六年乙巳,壬午月已卯,甲辰时,吉。帝御五方台,众跪呼,九拜而止。帝启大驾卤簿,始幸南。

    ——锦泰书成宗本纪

    五月十六晨,皇上于五方台拜社稷,后于皇极殿受百官拜送,以大司马引大驾侧,钲、号、鼓,奏仪乐。自端阳正门,启驾南巡。地撒金沙,黄绢隔路,五彩华盖,十二艳旗,仪列开道,仪卫列护,龙舆大驾居于当中,百官按阶跪送,钟鼓楼奏响城钟,满城回避,皇上起行!

    皇上将行陆路沿京城南下,过兴悦平原,通行直隶之后,再换行水路,沿悦江河道直达江都,此为南方各省第一站。

    预计到达江都之时为七月初,最终到达瞿峡该是八月底。自江都起,沿江河两岸,共有三个直属州,七个省份。

    皇上准备亲临的,是几个地势比较重要之地。江都为太后生养之地,有阮氏宗庙所在。阮丹青的尸骨也是移回此地安葬,他生前已经为自己选好眠所,后因追封,又增了规制。江都之后,便是江东省的平州,江东一带是锦泰较大的集中稻田之一。每年单此一地的大米朝供量,约为全国的八分之一,所以每逢水患,朝廷都会损失惨重。而平州是江东省的首府,是一定要去的。平州之后,便经江河至淮河两岸,淮南三省,淮北两省。而皇上将亲临淮南省的淮安,贵妃是淮安人,而且这次兴建的圣德园正好在淮安以南,乐正家出了大钱,皇上定是要有所封赏。过淮安之后,也就近了瞿峡。

    除江都,平州,淮安这三地皇上准备停驻之外。其他城则都是经过,可能皇上会临时择其一二巡查也不定。不过这次南方各地,全都打醒十二分精神,作足万全准备。

    绯心此时坐在舱阁里,看着外面的悦江大运河。此时两岸封道拦围,站满护军,前有开道引船,侧有护航,后有同随。彩旗飘摇,占满整个河道,绯心也瞧不见什么景观。她住的这间舱阁位于大船正中央的部分,与皇上所处的寝舱相通连,方便照应他的起居。

    不过打从皇上登船这七八天以来,也没在这里住过,因不时要见官,处理事务,大部分时间都在下一层的舱里待着。这次随行人员众多,每至一地,他会随性指几个当地的官员见驾。正是因此,似是比在朝中的时候还要忙碌。

    皇上有时也赐宴臣工,君臣同欢。前两天抵境远府的时候,当地的官员还献了几个舞姬来,皇上瞧了很是喜欢,登船的时候也一并给带了上来。赐宴臣工的时候献艺凑个趣,小福子偷偷去瞧了,回来说那舞跳得惊心动魄,腰都软得吓死人。

    绯心听了笑了一下也就罢了,献美女这种招数已经见怪不怪,皇上就算一个嫔妃也不带,身边也不可能少了人。绯心对此所抱的态度是,像这种教乐之地所出的女子,就算是倾国倾城之姿,也绝难登大雅。南巡的时候带在身边当个宠物也无所谓,只要皇上心里头高兴,她也少了烦恼。

    但绯心的时间一下空下来了,没有后宫让她打理,也没有什么内务的杂事让她处理,各府都各司其职,根本用不着她再操心。加上这条九龙巨船上除了皇上太后之外,还有几个大员也在,让绯心也没什么机会出去,基本上就拘在这几间舱里。

    她是一个忙惯的人,平时偶有闲时就是制点香料打发时间,但此时,香她是不能制了。加上她又是一个不会找趣的人,结果在这里闷得两眼发直,触目除了旗还是旗,水浪都瞅不着,岸上拉着黄围子,更不见半点景。这次她带了绣灵和常福过来,临行的时候她整治了司掌局,把司掌局的总管拉下马来。但她并没有立时向皇上举荐常福,而是把接任的工作直接转交居安府的汪成海。常福虽然有点急,但他知道贵妃行事必有主张,所以也装作若无其事。

    绯心整治司掌局的目的就是让自己的人上位,常福是她一手**出来的心腹,由他来当总管再合适不过。但她明白,如今她随皇上南巡,过于急躁地把常福推上去是没有好处的。她是唯一随行的妃嫔,在宫里已经惹人生怨,没有她坐镇,常福很快会被人拿住小辫子处理掉。汪成海是居安府的大总管,由他委任合情合理。而他又肯定是会按照皇上的意图办事的人,所选的人一定不可能再与太后亲近。绯心可以借着南下的这段相对较长的时间,慢慢地让常福浮于皇上眼前,再过渡出去就柔和得多了。

    常安是掬慧宫的掌事,为人稳重,而且平时他得罪的人少,把他留在宫里就很妥当。绣彩得了绣灵的真传,在掬慧宫也能压得住奴才。但她性子有些急,不如绣灵善解人意,所以绯心最后还是带了绣灵出来。除了他们两个,绯心还带了几个平时常用的奴才。她没带太繁冗的东西,除了自己日常用的,便是一些备赏之物。

    天气一天热似一天,越是往南去,雨水也渐多起来。有时风向不利,行程也不快。绯心想着,照这个行程,估计到了淮安真是中秋时节了。

    绣灵瞧着她天天发闷,拘在这里也不是个保养的办法,怕再把她闷出病来,便不时给她想点玩意让她解解闷,比如叫几个擅弹擅艺的宫女来,弄个小戏法,或者下下棋,画个画,练个字什么的。现在看她正无趣,便凑过来笑着:“娘娘,就是不愿意逛去,让小福子拉几个小幺儿来,给娘娘耍个小戏儿?”

    绯心听了是半点兴趣没有,瞅着桌上铺就的雀展锦丝,突然心念动了一动:“本宫也好几年没弄针黹,不如你找些个东西,本宫纳双鞋来。”

    绣灵听了一怔,贵妃这几年都没怎么动过针线,怎么突然这会子起了性?但难得她有兴趣,也算是个打发时间的方法,绣灵忙着应了,打发宫女去找一应之物。

    一会的工夫,绣灵已经着人将东西准备齐了,各式的针线,手黹细锥,纳底子所用的厚布,溜边子用的软皮,蒙面子用的绸以及坠饰所用的各式珠子。绯心瞪着这些东西,一时竟有些不知从何下手。当年给父亲做的时候可谓轻车熟路,但四年的工夫,她全副心力都用在谋算上,竟将这手艺忘记个七八。人唯有一颗心,技艺疏懒其实在于其次,心思的变化却是占了多数。

    她正是愣着,忽然肩上一沉,她吓了一跳,抬眼却看到云曦。地上的毯铺得太厚,以至于他踏足无音。他何时进来的,她完全不知,连奴才们何时走的也没半点觉悟。

    “你又在想什么?整个人浑浑噩噩的?”云曦微是蹙了眉,不知为什么就想起去年春天的事。那天她也这般魂不守舍,连他走到身前都半点未觉。

    绯心的肩让他摁着,令她也无法起身跪拜。一时间微张了嘴,却还是一脸没回过神的劲头。云曦瞅了瞅桌上的东西,忽然问:“怎的想起弄针线来了?”

    绯心静了一下,笑笑说:“臣妾闲着也是闲着,就想着打发打发时间。”

    他听了脸就又变了季,眼睛里夹了霜冰,让绯心立时有些慌,真不知这句话又招起他什么来了?他看着那东西:“直道贵妃忙得不可开交,原是闲着打发时间!”

    绯心脑子乱转,一时料不清他这讽刺之话究是何意。同在大船之上沿河而行,她能忙到哪去?忙得不可开交的是他吧?但她没胆子辩,眼瞅着一桌的东西,突然间灵光乍现,低语着:“臣妾这是打算给皇上做鞋。”这话说的有点底气不足,但总算没招得他继续黑脸。这套经验是从临行前那段莫名“专宠”的时间得来的,那会子她玩命巴结,还是有些心得。

    云曦目光闪烁,盯着绯心有些不太自然的表情,却也不去拆穿她。突然微是一哂,伸手向着桌上的东西抚去。他的手生得秀美,骨节均匀有力,微展而抬起的手指,总会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高山流水,琴瑟雅鸣之境。

    绯心顺着他的手挪着自己的目光,忽然低呼了一声:“皇上,使不得!”说着,她也顾不得自己的肩还让他压着,身体猛地一弹。

    她这般突然一动,让云曦有些错愕,本能地摁着她肩膀的手就一松,但另一只手就顺势向桌上撑去。一摁之下,中指传来刺痛,他猛地一缩手,指尖已经锥出一个红点,冒出血珠来!

    绯心是护之不及,眼瞅着他伸手过去,那里头堆着好些个针锥之类的东西。她忙着起身还是慢了一步,看他扎出血来,当时又是急又是慌,也顾不得太多,一把扯过他的手捏住,忙着张嘴就要喊人拿水拿药。

    “无事,碰了一下罢了。”他低头看着她,轻声止住她要出口的呼喊。

    绯心看他手上血直冒,想是扎得不浅,心里起了急,脱口而出:“皇上也不瞅瞅就摸,瞧这扎的!眼下近着水,天又热,破了风可怎么好?真真的让人”她突然一噤,觉得自己实是放肆。一时间眼瞳微缩,喃喃道:“是臣妾服侍不周,臣妾”说着,双手也不由得松放开来。

    她刚一松,突然云曦的手指向她眼前一递,那鲜红的颜色顿时堆进她的瞳心。她愣了一下,忙忙地从袖里拽出丝帕来想给他扎上。谁料他的手指却又一缩,她不知是何意,忍不住便抬起头来看他,正触到他似笑非笑的眼。他将指肚向着她:“既然贵妃服侍不周,就替朕止了血吧?”他说着,就势一伸就直接把手指塞到她微张的嘴里去了!

    她吓了一跳,头本能向后一仰。他手快地勾住她的腰,她挣扎着握住他的手腕,脸已经涨得血红,又不敢把他的手撤出来,有微微的血味,与他手上淡淡的馥兰香晕成一片迷离。她想说话,但舌尖却触到他的指尖,一时间脑子轰隆隆响成一片,眼睛带出一丝朦胧。

    “这样就不会再流血了。”他低声开口,指尖却不肯老实,在扫她的舌蕊。

    绯心本对这种怪法子很不以为然,而且她一直觉得病从口入,觉得这样很不洁。但这会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,又是尴尬却又有点莫名地燥热,让她不由自主地去吮他小小的伤口,眼睛却在滴里骨碌地乱转,完全不敢定在任何一个地方。似是一停,人就要发软。

    他看着她的表情,忽然退出手来,她一时不防,竟似不舍般的头往前探了一下,让她更是尴尬至极。他唇角微微噙笑,将她向自己的怀里送去:“你瞧,连药都省了不是?”说着,又伸手去撤她的钗,让她满头长发,有如流瀑。

    她的鼻尖顶着他的胸口,感觉长发滑坠,心下微紧。但好在他接下来没有别的动作,她轻轻吁了一口气,最近过得太闲太闲,过于闲闷,反倒记不住日子,竟不知是哪月哪日了!

    “贵妃久不动针黹,也不知这鞋做出来是什么样子。”云曦突然开口,让她微是一颤,脸越发烫了起来,更是不敢抬头看他了。一时间想起这段时间,若非是他维护,她何能行进到今天!一想到这里,更有些讪讪起来:“臣妾手艺粗陋,其实皇上也”

    他看着她涨得紫红的脸,松开揽着她的手,一个侧身坐在她方才坐的椅子上:“做得不好,朕可是不要的。”

    绯心忙点点头,刚要跪下给他量量尺寸,便听得外头一阵窸窣,接着听到汪成海在外头轻嗽。绯心微是一怔,便见云曦蹙着眉头,微扬了声音:“你又怎么了?”他的声音刚落,汪成海便跪着蹭着进来磕头,一脸苦相:“皇上,奴才实是不敢扰了皇上。只是”

    绯心瞧他那样儿,一时有些好笑。估计是皇上让他候在外头,偏是有事,他没办法就弄出点动静来惹人注意。

    “什么事?赶紧说。”云曦一脸不耐烦。

    汪成海又磕了两个头,向后指着:“左大人现在还在下头跪着闹,直说见不着皇上死都不起来。”

    “让他死去!”云曦哼了一声,“没见过他这样的。”正说着,忽然听到外头一阵咚咚的脚步声,接着便听到一声低叫“皇”刚至一半,便又是一阵亟亟的脚步,连着听到“噼里啪啦”像是砸什么的声音。这些都是压得闷闷的,也没人开口,但绯心一听就慌了神了,怕是左含青要闯上来。

    云曦一下站起身来,把绯心往边上一带,自己撩了袍襟往外走。他几步出去,外头是一个特别阔展的舱厅。左含青已经让庞信的手下早摁翻在厅外,估计摁的时候下手不轻,脸上都破了相。因着庞信等人觉得他是个武夫,所以手底下没留半点情面。见云曦出来,众人皆跪了下去,口呼万岁。

    “左含青,你活腻了?”云曦声音虽厉,但面上倒没怎么动气,“官都做到这么大,半点规矩不懂。你是不是还想往西北守大门去?”

    “皇上!”左含青都快哭了,半边腮帮子上一个大鞋印子。他是京畿营右将,但隶属大内的行务属哪里管他这个,当时肯定照脸就踹,“皇上别整微臣了,微臣再不敢管那些个闲事杂事了,求皇上开恩呐!”

    绯心在屋里乱转,绣灵几个都没影了,也不知道哪去了。她怕一会摁不住那姓左的再伤着皇上,但她又不敢出去。听说那左含青力大无穷,当初打仗就个是狠角色。但突然听到他扯着脖子像是哭呢,绯心一时呆了,也好奇起来,不知皇上又整他什么了?

    左含青这边一哭,更显得脸肿得狠了,边上一堆人都快憋不住笑。汪成海的拂尘都是乱抖,云曦给汪成海一个眼色。汪成海明白,贵妃边上没人,让他过去伺候一下。云曦一脸淡淡,一直走到左含青面前:“朕宴赐群臣,偏是赏了你。你不谢恩受赏,反倒因这事跟朕哭哭啼啼,折腾了两天,恁叫人瞧了笑话!”

    “皇上!”左含青更是哭得凶了,挣扎着想空出手来抱皇上的大腿,“皇上就饶了微臣吧,微臣再是不敢了。皇上您是知道的,微臣的老婆凶悍,若是知道了,定要把微臣打死!”

    绯心在里面离得远,也听不真切,一直就听着什么打死打死之类的,也不敢凑近些,突然见汪成海拐进来向着她这边趋近,忙着开口问:“公公可见那几个奴才跑哪去了?怎么的一个都不见了影?”

    “娘娘别恼,刚才奴才有点急事,一时也拉不着人,便斗胆请福公公去帮个忙。灵掌宫许是派事去了!”汪成海不慌不忙地跪着回话,“奴才没来及跟娘娘回,还请娘娘赐罚!”

    “起吧。”绯心听了也说不得什么,顿了一下接着问,“外头怎么了,怎么都上来闹了?”

    汪成海一听乐了,哈着腰凑过来,在绯心耳边说:“皇上前儿宴上,把境远那几个舞姬赏给左大人了,还着人给左大人写南行十三调,为这事,左大人哭了两天了!”

    “啊?”绯心一听有些怔。

    “娘娘您在宫里不晓得,左大人家里的老婆是个泼妇,一点子小事都能把他打得满头包。”汪成海乐得口眼歪斜,“前阵子因为华美人的事,他一个武官跑来搅事,皇上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!”

    天下还有这样的女人,让一个武行天下,力大无穷的武将怕成这样!

    绯心瞧汪成海眯着眼,估计要不是在她身边,早笑得颠三倒四了。绯心一时间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,在她看来,这事有点不可思议。

    左大人的女人就算是个三头六臂,也该是个读书识礼的大家闺秀,至少该懂得何为礼德。怎么能如此放肆,悍名远播,连皇宫大内都知道。这个左大人也是,身为朝中二品大员,怎么能家务事一塌糊涂?畏妻如虎至此,如今都不管不顾冲上来抱皇上大腿,哭哭啼啼,颜面无存。若是换了绯心,早转头跳河算了!

    “这左大人实是不像样,这都调进京里好几年了,还是这么一根肠子通到底。皇上若不这样治他一回,怕是他让人卖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!”汪成海小声喃喃的,他见绯心没半点笑意,便知道她对这事的兴趣就到此为止,所以嘟囔了几句算是收尾。

    绯心听了心下一动,本来她也觉得皇上有些过分,便是恼他当初掺和皇上的家务事,但总归拿着臣工戏耍实不是明君之举,突然汪成海这么一说,一时间眉头微展,有点明了起来。

    外头的声音渐渐小了去,到后头绯心也没什么心思再听。一会的工夫,见云曦又拐了进来,绯心忙着起身服侍,汪成海也忙着去打发人奉茶。说起来,刚才皇上进来半天,竟是连杯茶都没喝。

    云曦到她身侧的时候,突然轻语了一声:“没吓着吧?”

    绯心摇头,一时间云曦觉得脚底下微微起晃,估计是这会子又起了风。这主舱寝阁,一侧向水。本该主舱团团围在中央,不设近水之侧。但云曦实是嫌憋闷,便指选的这里。所以外侧全是随行的护航船,密密的一大排,甲板这边一侧也是重重防护。

    太后与他这里只有一舱之隔,但因为这一层基本上就隔出两三处住人的地方,所以每一个舱都非常之大。

    云曦拉住她的手:“这会晃起来了,别弄针线了,过来陪朕。”说着,便扯着她过了通廊,往外走去。绯心被他扯得有些跌撞,一头长发飞扬起来,腕上戴的镯子撞在一起叮当作响。她一见自己实在是不雅,刚因为他撤了她固定发髻的钗,所以长发披散,但两侧的贴花还在,她一向谨记妇容之德,妆饰不齐不见兄父夫君。如今这般大咧咧地往外跑,让绯心忍不住开始往后缩。

    “皇上,臣妾言语乏味,也不知消遣,实在不能解慰圣心,不如”她口里说着,人已经让他给揪拽了出去。

    “你既然知道,怎的不知悔改?”他一脸戏谑,照样大步走。这层有行务属的侍卫,依锦泰例,便是侍卫太医这样常出入内廷的男子,需要见嫔妃的时候,也要内有旁人,更要隔帘避忌。所以每至夜晚时分,便是侍卫例行防查的时候,嫔妃一概不能随便游荡宫中。而一些年轻的太医,都不能往后宫断症。

    也正是因为这些原因,绯心这几天根本连这间舱都没出过。如今听云曦这般说,她根本不知如何作答,一时间脸有些抽搐,颤着声音说:“求皇上不要再拿臣妾打趣了。”外头碰着几个奴才,皆是原地跪倒伏身,还有几个侍卫,都是原地转身面壁而跪。

    云曦瞅着她,忽然扬眉一笑:“就你跟出来了,不打趣你,让朕打趣哪个?”

    绯心简直是无奈,他以前有时也张狂随性,但也不像现在这样时时都让她难应付。她实在是不愿意跟他在这里撕扯,一见挣不脱,索性追了两步,贴在他臂膀后头,勉强压着低语:“那皇上要去哪里?臣妾跟着便是。”

    云曦微是眯眼,所谓识实务者为俊杰,在这方面看来,绯心绝对算得上。她知道当下唯有配合一条路,只有如此,才能少引人注意,没那么“难看”,所以马上小鸟依人,低眉顺眼。

    但云曦是什么人?他哪里就能便宜她?就是要挑战她最大极限,不把她整得死去活来他就不痛快。她这边一凑,他马上就势伸手勾揽住她,声音拐着八道弯的肉麻:“朕知道这几日委屈了你,一会子庆风班的开锣,朕带你去瞧!”

    这庆风班可是红遍大江南北的大戏班子,前年太后千秋,还进过大内表演了三天。皇家也养戏班子,但看久了都腻,有时也从民间诏来瞧新鲜。当时后宫这帮终日拘着的女人可算大大沾了一把太后的光,戏班子得了赏赐走了之后还足足议论了半个多月,直道班里的名角陈梦楼的扮相是多么地风流俊俏。打此之后,庆风一下名动京师,连收了四五个班子,本子新,盘子靓,戏服都是极好的,想不到这回竟然又听诏过来了!

    绯心一向对这个没什么兴趣,不愿意听那些个编排古人打趣的,更不愿意听那些个什么才子佳人的戏码。那会太后兴致高,她勉强陪着,基本上是坐在那里睁眼睡觉。文戏她不爱,武戏她更烦,锣一响就闹得她心里乱跳不安生。

    其实她也知道,这虽然是船,但基本是一个缩小的宫廷,什么都有。戏班子、歌舞班子、杂耍班子定是一路少不了!只要她想出去,打发执路的太监轰一起,准保一路畅行无阻,但她就是没那个兴致,结果搞得自己更是沉闷得很。

    但皇上兴致勃勃,现在都勾肩搭背了,搞得绯心实在没法子,只得顺着他的话说:“皇上,也不知他们今年排什么新本子?”

    “自是新的,这一出你准保没听过。”云曦笑眯眯地说,“唱的就是本朝本年本月的新鲜事儿!南行十三调啊!”

    绯心一听,险没蹿起来。皇上要是嫌那左含青不省事,刚才也算整治了,再编出戏词来打趣,凭着这班子无人不知的名气,怕是那左含青真得一死了事!

    说话间,两人已经沿着梯往下走。汪成海刚才见皇上拉着贵妃出去,已经忙着在前头轰人,绣灵也打发小福子远远地跟在后头。绯心越想越不是味儿,又让他勒得七扭八歪,忍不住到了拐廊隐藏的地方,一扯他的袖子低声说:“皇上,罢了吧?”她知道皇上这样做,绝对不只是因为他上回掺和华美人的事。

    云曦垂眼瞧她,也放低了声音:“罢什么?”

    “皇上,他一个莽夫,您何必与他一般见识?便是有什么,也需得慢慢教不是?”绯心轻声说着,“好歹左大人也算是有功的,皇上便赏他个恩典。”绯心本来不愿意管这些个事,但她自己是个好面子的,便以己度人,总觉得这个搁谁也受不了。

    “他都三十八了,再慢慢教,怕是到死也教不会。”云曦看着她,话里有话地说,“有些人就是欠治,你不把他往死里逼,他这辈子都明白不过来!”

    绯心听得小心肝一抖一抖的,他也说过她欠治!马上更对左含青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,伴君如伴虎,一点都不假。

    云曦瞧见她似有所悟的样子,补充了一句:“你别再替他说话了啊,不然我连你一起治!”

    绯心在心里苦笑,他不正在治吗,他同时治两个都有富余。

    她吸了一口气,喃喃说:“皇上,臣妾明白皇上的苦心,左含青身负京畿重职,却任由属下唆摆不能挟制,为人太过性直,言语无忌惹人妒恨,难分主次有勇无谋。皇上提拔他,是因他有一颗忠心甘为刀斧,但入京数年却难避其垢,在职无功却树敌不少。这次皇上不把他带出来,怕是他自身难保”

    云曦眼瞳一凝,忽然一挟她往角落里一塞,整个人压成一个阴影,低垂着头说:“乐正绯心,你知道对着朕说这番话有多危险?”

    绯心腿有点发软,根本不敢对他的眼。没错,他是一个思虑周详,布套连环的人。太过了解帝王的心思,只会招来杀身之祸。她的高谈阔论,不能体现她的智谋,只能败露出她的居心叵测。她处在深宫,如何了解这般清楚,除了她了解皇上的心思之外,还有一点,就是她对朝廷的关心程度,远远超出她的身份!她在对着他下险棋,他怎么会不明白?

    “皇上可以废了他,从此以后他也只能乖乖当个刀斧,再无其他用处。从此以后性命无虞,但雄心难继。左大人的事迹让人当戏传笑天下,从此只是一个狎臣。他是个武将,皇上这样怎么能算是保他?”绯心继续说着,她是在说自己!

    她不是在为了左含青拼命,左含青跟她有什么瓜葛?她在说自己,在为自己下这步险棋。她已经把她的底全交了,她是在关心朝廷,关注每一个重臣。她想拉关系,想为自己谋利益,但这些,都是以对他忠诚为前提。她并没有野心勃勃,不是没有,而是生不逢时。若她碰上一个昏君,只知玩乐不问天下的昏君,或者她会更贪婪,是他止住了她的贪心,激增了她的忠诚。处在盛世明君之下,她不能够也不需要更贪婪。

    云曦看着她,眼底是一团漆黑。难得她也如此坦白,虽是借着左含青说的,但他已经完全了解。她是告诉他,她可以成为他的左膀右臂,她会永远站在他这边,为他驱除后宫所有潜藏的危机。她不能也不会再掩藏自己的目的,她也最大限度地将自己剖开来展示给他。她会将所有声名,性命以及一切都押在他的身上。但是,有些东西她是学不会的,就算是勉强顺从了,也达不到他要求的效果。而顺从之下的负面效果也会随之而来,她就无法专注地筹谋,不能尽展其才。这个人也就等于废掉了!她有七窍玲珑心,而有一样,她真的没有!

    绯心被他挤着,无法跪下去,她的眼里起了薄雾。这是他们谈话之中,她说的最多的一次。她有种尽吐的痛快,但身体也在颤抖:“皇上肯指臣妾同往,臣妾感激涕零。皇上对臣妾的信任,让臣妾粉身碎骨亦难回报。所以,臣妾不愿意再隐瞒皇上半分。臣妾自幼所拘,性格孤僻,实是一个乏味至极之人,不但不能宽慰圣心,还总是惹得皇上不快。为此臣妾实是惶恐万分!”

    他越听眼越冷,这一带早没半个人影,上下楼梯空空荡荡,除了绯心的轻语微扬,像是小风在荒原上刮来刮去。

    她突然落了泪:“臣妾后来细想过,或者臣妾真不是这块料,也只配在宫里替皇上管些个杂事,许是能为皇上分些忧愁。有时臣妾瞧见别的姐妹与皇上相处和睦也十分羡慕,但臣妾偏又学得不伦不类,不但自家丢脸,还惹得皇上不高兴”眼泪一落就止不住,千愁万绪皆涌上心头。所谓不吐不快,话匣子一开难止,畅所欲言,平时不该说的,不能说的,不想说的,如今都尽诉,涓涓如流,细细如歌。

    云曦看着她,眸子依旧是深沉的黑,但唇角却扬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。亏得他这次耐性奇佳,没有打断她,主要是她难得坦白一次,让他虽痛犹快。她一说难止,他一闻难休,个中跌宕起伏,只有他自己明了。也正是因此,他总算听到了最想听的话!谁能让他如此?一时寒彻入骨,一时又沸热煎心!

    “你羡慕哪个?”他突然问,以前都是他噼里啪啦地将她一阵训,她只有闷头听的分,这回是她嘀嘀咕咕说了一大堆,他半晌都没打断她。

    “都羡慕。”她脱口而出,突然一噤,忍不住抬头,眼泪汪汪地也看不清楚,一时噎住了想回还,却又没词了。

    “你跟左含青一个德行!”他伸手戳她的头,“你有那工夫羡慕,自家不知道上点心思?你见天脑子里想什么呢?你别以为你替他求了情,朕就能赦了你,你做梦!”

    她让他戳得头昏脑涨,又有点犯迷,一时表情很是怪异,一脸的泪还没干,眼里头已经开始缩闪缩闪,膝盖打弯又想蹭着跪下上纲上线。云曦对此早有防备,腿一弯把她挤住,手指把她的头戳得七摇八晃。她眼花缭乱,实在耐不住低声呼着:“皇上,臣妾以后不敢了。臣妾以后再不敢妄议朝臣。臣妾哎哟臣妾再也不敢知情不报,自作主张哎哟”本来她说话是不会哎呀呀地呼,就是因为开口止不住,让她的话格外可笑。

    云曦忽然停了手,勾过她的头,低头对她说:“绯心,朕只说一次,你听清楚。”他凑得极近,让她能感觉到他微灼的呼吸。这是他头一回叫她“绯心”,以前好像也听到过,但总是在她似梦非梦的时候。以至于这两个字一出来,让她的心开始跳得急起来。

    “朕不管你布的线多长,手伸得多远,但你记住,有些时候,朕也未必保得了你。”他的声音极是轻,像是呓语,他从不跟人说这样的话,从来不。这是他的最大信任,视对方为同体一般。帝王不能有这样的信任,特别是对着一个心思精密的人,但是他,不能不说。

    她睁大眼,心跳得更狂,低声应:“臣妾记住了。”

    他吁了一口气,直起身来,复勾过她:“随朕去听戏。”

    绯心愣了,看了一眼他的表情,没敢再言语。他垂头看她:“去听洞仙传,新本子。”

    洞仙传?绯心不由得又瞄他,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。可惜左含青不晓得她帮他这个忙,不然他可真谓是欠她一个大大的人情。

    他瞅着她:“你不知道?是说普贤菩萨如何度化一个冥顽不灵,食古不化,死性难改又愚钝不堪的人。”

    绯心老觉得他话里有话,一时间又不得不顺着他的话,昧着良心说:“如此这故事还有点意思。”

    云曦看她一脸僵化又带着讪讪的笑,两眼都有点肿,笑笑:“当然有意思了。没意思的话便是菩萨也不愿意啊!”

    绯心赔着干笑了两声,便陪着他转到下一层。

    六月二十六日,皇上抵达江都。由于沿途比较顺利,所以比预期行程快了几日。淮东总督,两河监查,巡令以及江都府台等大大小小官员,一早便立于江都官漕大港之外接驾。

    江都城始建于前朝凤仪年间,位于京江运河及淮水分支交叉口东侧。城东四十里有锦泰四大名湖之一的清阳湖,城中多河道,城外环淮水,是极有名的水上之城,有水上明珠的美誉。

    江都物产丰富,其地所产的珍珠米一直为皇家供米,至于蟠桃、龙眼、荸荠、石榴、甜梅子,皆富有盛名。江都漕运四通八达,淮东淮南以及全国各地的丰富物产在此集聚。而江都的造船,纺织,烧陶之艺也极为发达,织造技术仅次星平州,烧陶艺仅次洛宁,都属全国一流水准。

    此时整座官漕大港已经全部封闭,腾出船道以供皇家大船停靠。港口全部清空,行务属先锋营已经提前进驻,保护皇上安全。地方官员皆整装肃目,跪在港外两边接驾。

    酉时,皇家大轮在引导船的牵引下,缓缓进入,停于港央,架起长长接板,与架接船相连直至港岸。红毯铺板,仪仗起乐。云曦着九龙盘翔服,乘紫盖腾龙御辇,在众人簇拥之中缓缓而出。

    江都逢夏多雨,进入六月之后,十天里竟有大半是阴雨天气,加上江都地势又低,夏天常是半城在水。所以有民谣唱:六月莫要晒被褥,七月蓑衣难离身。珠女有子丧淮水,一至莲开天也哭。

    相传江都有个叫珠女的女子,她的儿子淹死在清阳湖。每年她在湖畔祭奠爱子的时候都悲伤哭泣,引得上天与她一起流泪。后来这女子化成山峰,也就是清阳湖极有名的悲女峰。每当夏莲开放的时候,江都常常阴雨连绵,而悲女峰一带波声凄哀,有如女子啼哭。当然这传说并不足信,不过这悲女峰却大大有名,而江都夏雨也因此成为一景。

    不过传说虽美,这夏天的江都却不是那么好过,极是潮闷,逢到此时衣服穿在身上都是半潮的,汗憋着出不来。云曦一出来就觉得热浪滚滚,更别提外头那帮迎驾的官员了。但定在此时来也是有必要的,正逢江都雨浓时节,也可看到引流建渠的成果。

    仪仗出了大港,官员夹道跪迎。云曦略示了一下,大队人马便向江都城的福荫园而去。福荫园位于江都城东,也是前朝时期所建的,其原型本是一座王府,后成为一座皇家园林,开始名为翠芳园。

    本朝武宗年间,武宗沉迷声色,喜欢游山玩水,曾三下江都,而这座翠芳园也经过几次扩建,一度曾占地二百多顷,雕梁画栋奢华无比,更有珍禽异兽,奇花异草无数。至昌隆朝,先帝拆除了部分建筑,不再蓄养珍兽,后来又将此园赏给阮启荣,也就是太后阮星华的祖父。阮启荣两朝为官,更为先帝征讨夜滦国,曾七战七胜名动天下。先帝大悦,将翠芳园更名为福荫园,赏给了阮启荣,那时也正是阮家权势如日中天的时候。

    时值今日,因皇帝幸南。淮南富户于淮安以南建圣德园,淮河两岸的地理环境已经不允许再建大型园林,加上阮家如今江河日落,为保最后周全,便主动将福荫园重新修缮,以接待皇帝而用。

    如今这里虽不复曾经奢华之景,但也依旧层峰叠翠,美不胜收。南方园林,工于精巧。不若北方建筑恢弘对称之风,而是讲究错列。北方干燥,每有建筑必设角楼。角楼其意对于龙王水位,对称而列,取五行之水,是有向水御火之意。

    但南方多水,所以楼阁设垂水线,飞檐而取高尖,楼多尖窄而不括横,也是因环境因素而成。每至庭院,不取严格几进几出的规矩,而是小石亭台,错列山石,沟溪流瀑,漫引道间。也是因南方地势低洼,走正方大院有储水之象,在南方不宜。多是巧妙小园,串以桥廊,地引水道,多设渠沟,园中桥梁多达上百,形态各异,姿态万千。

    至福荫园后,皇上更衣小憩,然后正式接见地方官员并阮家宗族,于福荫园妙庭台赐宴,随行官员及地方官一并参加。

    而绯心则是陪侍太后往内苑而去,过两日太后会亲见阮氏宗亲,估计皇上还会有大宴。今天刚至,一路劳顿人困马乏,太后也疲态尽显,所以绯心陪着太后入了内苑,亲自安顿一番,这才往自己所住的院落而去。

    这里道径错杂难辨东西,园中多石多池,与京城的园子大不相同。绯心此番所住的地方离太后并不远,也是个独院,隔了一处假山石林。院子名为碧红幽径阁,隐在一大片的湘妃竹林里,后头还有一个莲池,密密的全是绿叶红莲。

    绣灵在宫里年头长了,对这种潮暑天气极不习惯,上了岸不久就憋闷气短,面色潮红时有呕意,吃了一剂清心凉金散,还是脚底下打浮晃。绯心瞧她那样子,八成是水土不服加上又中了暑,便不再让她跟着,早早让人打发她去睡下。小福子虽然一向负责给绯心跑探消息,但毕竟在大内待久了,身边的事虽不及绣灵细致,也算是妥当。他扶了辇跟着绯心回到院子,亲自检查了各项物什,待绯心更衣沐浴过后,又亲自去督了膳食。绯心虽然一路也累得很,但却没半点困意,她满脑子都是淮安的情景,越近越是亢奋起来。

    一会上了消夜,绯心随便用了些银耳燕窝,便让小福子陪着四处逛逛。绯心虽是长在南方,但江都也是头一次来。上京那会子倒是路过了,但从水路也没在这边上岸。不过绯心根本志不在山水,她也没有那份放眼江湖的情怀。说她世俗功利也好,说她看不开也罢,人生在世,都是各有各的目标和意义,而她的意义,就在宫闱之中。

    绯心穿了一件纯白布金线的拢袖小褂,下衬一条松松的白裙,质地是冰蚕丝织绢,薄而不透,轻软细滑。她让小福子陪着,沿着竹径在院里闲逛,这里小楼周围有奇石,两边都是花架子,此时缀满白色的花苞,暗香浮动,全是昙花!

    北方昙花只能养在温室做盆栽,南方潮湿的地方可以地栽,但像这般弄两排花架,轰轰烈烈簇拥着的,绯心也是头一回见到。想来花开一霎,必如飞雪连片,香浮满园。此时枝茎碧绿,花苞饱胀,估计再有一时半刻,便会逐渐开绽。

    她立在花架边上,后头的围墙上也爬满了绿萝,巴掌大的叶片浓展着,楼上墙边灯火一映,都泛着光影。

    “昙花一现,只为韦陀。”绯心不知为什么想起这句来,看着花苞轻语。

    小福子在边上忙着用拂尘给她轰小虫子。这里花草繁密,雨后小虫见了光全出来了,闻香就扑。小福子怕自家主子皮娇肉嫩禁不住,忙得一头大汗,一时听绯心开口有些发怔。她一向不喜欢这些传奇故事,只道是古人编排出来打趣的,如今却这般有兴致起来!

    绯心眯眼看着小福子,一时抿嘴笑笑:“本宫是前几日瞧戏,正好唱的是韦陀拜佛祖为师而后诛魔的故事,一时间想起来罢了。”

    小福子哈着腰,也笑。这路上,贵妃让皇上拉着没少瞧戏,这回南巡大船队,除了皇上所住的大船上设有戏台外,后头还跟着一条大画舫,里头有个三层高的大戏楼。前几天皇上高兴,架板登过去看了一出,正好就是唱的韦陀,加上庆风班的好角儿,着实让他们也跟着大开眼界了一回呢!

    两人正说着,忽然听身后不远有人说:“看来贵妃有进宜了,也晓得昙花待韦陀了!”这声音一出,绯心和小福子俱是一惊,绯心刚转过身,还不待下跪,云曦已经踱了过来。两侧有两个打灯的太监,汪成海依旧在边上跟着。

    云曦穿着常服,没束冠。轻袍软带,随步而舞,身上有淡淡的酒味,声音也微起飘,像是半醉般。绯心微瞄了一眼,见他双眼灿若星火,哪有半分醉意,一时心里一悸,低头便拜:“臣妾见过皇上。”

    他四下瞧瞧说:“你这里比朕那好多了。前头有竹,后头有花池,两边还有花架子。不像朕那里除了石头还是石头,朕这几天就住在这了!”他说着,抬脚就进。

    绯心愣了一下,忽然见汪成海回身一扫拂尘,后头已经拥进来一大堆奴才,搬搬抬抬的全是东西,呼啦啦地从小洞门两侧的配道里鱼贯而入。绯心瞅着两边的人,有些傻眼。

    皇上住在隆安阁,虽然绯心没进去过,但之前没到的时候见过图。那里面有一处瀑帘子,有山水花木,有七折桥,明显景致和位置都胜过这里,而且是双重院,还有配阁,两边还有楼。如今他又开始睁眼说瞎话,连东西都抬过来,摆明了是在这里的几日生要挤过来。

    绯心此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,只得低了头跟进去。云曦踱进楼里去。一层是个打了十六根柱的架堂,没有门,全围的纱,外沿设台,中间铺的都是碧蓝的丝毯,堂里也设了花雕的屏挡,设三层高的釉彩铜香炉,还有一张贵妃椅,铺着软席。两侧有旋梯,上去才是绯心的住处。汪成海让陈怀德指挥着奴才,没往里头进,而是从外侧阶梯上去放东西。云曦往椅子上一歪,接过绯心递来的茶,随便饮了一口说:“明天朕要微服出去,你随朕去。”

    绯心这些天已经让他给提溜惯了,况且皇上南巡,要微服四处看看是肯定的,所以她也没什么意外,轻声应了。一盏茶的工夫,东西已经都摆放齐整,奴才来的虽然多,但是动静很小。汪成海趋过来回:“皇上,奴才都安排好了。这里头留几个,其他人还是放出去?”这院子毕竟有限,而且还有一些绯心的奴才住在后头。若是真再添一拨子人,还真是不好安排。

    云曦哼一声算是应了,抬眼看着外头的花架子:“这里昙花种得好,不像宫里的,还弄什么偷天换日的法子,搞得白日里开了,糟蹋了花性!”

    绯心听了一怔,不由得随着他的目光去看。关于昙花的传说有不少,但最出名的莫过那花仙与韦陀的一段有始无终的情缘。韦陀拜在佛祖座下,每日要为佛祖采晨露,便于夜深而出。而此时昙花便为他而绽,希望他能想起旧日情怀。

    宫里的昙花,为了可以让皇上妃嫔能看到其风采,花匠采用一种名为“偷天换日”的方法,就是待花苞丰厚之时,夜里浓照,白日遮光。令昙花白天绽放,更用土养培封之法,让它们花期延长,所以云曦会说是糟蹋了花性!

    这话细想,便让绯心也有些感同。传说多是胡言,但昙花夜间悠然而绽,才有独特之美,逆其性而令它白日争芳,阳光之下的妖娆,却少了夜间宁静的华艳。

    她怔怔地看着,忽然身子一紧,回神间,发现他不知何时起身到她身后,将她搂在怀里。当着奴才,她觉得这种暧昧有些不自在,僵了一下,低声说:“皇上,臣妾伺候您安歇吧?”

    “刚饮了酒,散散再睡。”他弯腰垂了头,下巴抵在她的肩上,一说话弄得她有些痒。

    两人静了一会,云曦便着人把椅子抬到纱围外头的木台上,这里花草密,所以柱梁间都烧了些熏草防蚊虫。椅子搬出去,边上点了艾草小炉,放了小桌置了些果点和茶。他歪在椅上,让她坐在身边,两人也没什么言语,但绯心瞧他那意思,像是要等昙花开一般。

    这一路行来,自从上次绯心向他坦承心迹之后,他们之间似是起了微妙的变化。虽然相处还是难找话题,但却少了之前的尴尬。有时这样极静地坐着,绯心也不觉得难熬。也许最近他行事乖张得不是一般二般,总是肆无忌惮地扯着她在船里乱穿行,所以静处反倒成了一种放松。

    她静静地陪他坐了一会,便觉得眼皮发沉起来,迷迷糊糊之间,直到觉得有人推她,她恍惚睁眼,正看到他在笑,是那种纯净无邪,如水晶琉璃一般通透无杂质的笑容,带的他整张面容在灯光幽夜间格外地明媚。他伸手去扳她的脸:“快看,花开了,开了一片!”

    绯心怔然顺着他的手劲,目光落在一片雪海之中。她从未见过昙花可以同时绽开如此之多,花架上冰清玉洁,暗夜里如此惊心动魄,芬芳在空气里流泄,让湿灼的气温变得凝和透彻。她不由得瞪圆了眼睛,甚至都忽略了自己此时已经坐在他腿上。

    初到江都的第一晚,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夜间看到昙花开放,带着初露与夺神魂的芬芳,在湛蓝浓黑的夜色里,以独一无二的雪白,压倒无数嫣红。昙花唯有夜绽,才能如此地骄傲。而若想欣赏到它极致的美,就该静静地为它等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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