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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46章 金蛟(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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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十

    独臂男子戴着青面獠牙的兽皮面具,以奇异的舞姿摆动身躯,随着青铜铃铛的节奏,重复唱着同一句歌谣:“鬼门夜开,阳走阴来。牛头马面,勾魂萨满。”

    牛头马面从骷髅鼻孔中不断喷出灰气,隐约能见无数条灰色气丝纠缠连接,逐渐聚成两道人形气体,一南一北飘入村落。

    “没有人能逃过尸阴成气的瘟疫。”独臂男子摘下面具,疲惫地揉着太阳穴,凝望着曾经熟悉的方向,“当年你负我,如今也该结束了。”

    “确实该结束了。”黑暗中有人鼓掌笑道,“不愧是我看中的好徒弟,替为师将一村人变成活蛹。”

    独臂男子半张着嘴,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,房屋阴影中缓缓走出一人。

    正是离去多年的说书人!

    “师……师父……”男子嘶哑着嗓子,“你还活着?”

    “好徒弟,没有找到那个东西,我哪里舍得死?”说书人悠然地背负双手,“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很多年。”

    “师父,你到底在说什么?”

    “牛马两村,本是一脉相传的守陵人。”说书人不紧不慢踱着步子,“为了寻那个东西,整整耗费了百年时间。师徒一场,也罢,就让我告诉你吧。”

    以下是说书人的讲述——

    战国时期,燕国活跃着三支萨满巫师的部族,分别以猪、牛、马为图腾,并以此为姓。牛氏部族擅长医术,马氏部族精通巫术,而朱氏部族却另辟蹊径,认为以毒攻毒才是正途,精研瘟疫之术。部族之间虽然理念不同,但是“治病救人”的理念却不违和,多年来倒也各行其是,井水不犯河水。

    秦王嬴政十五年(公元前232年),秦国一统天下的大势已成,燕王喜畏惧秦国武力,送燕太子丹当人质,暂时保得国家平安。太子丹虽为人质,实则进行间谍活动,在秦国广交各界好友,尤其对炼丹术士格外礼遇,其实是为了暗中勾结,伺机毒杀嬴政。

    然而依照当时环境,谁敢对嬴政起歹念,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。太子丹自知此计行不通,也就压下了念头,却偶然得知炼丹房有一枚鸡蛋大小的丹石。据说此石为天外神石,参透其中奥秘,可识破天机。

    太子丹偷得丹石逃回燕国,立刻召集萨满巫师的三大族长入宫研究此物。族长们研究了三个多月,实在窥不透丹石奥妙。此时嬴政发现丹石失窃,将炼丹师杀了个干净,兵抵易水,威胁燕国立刻交出丹石,否则举兵灭了燕国。

    如此一来,太子丹更明白这块丹石非同凡响,利用嬴政急获丹石的投鼠忌器心理,想出一条计策。

    他一面对嬴政回信说“丹石放于督亢之地妥善保管,只要秦国撤兵,就献上督亢地图,标明丹石位置”;一面暗中结交死士,选中荆轲和秦舞阳进献地图,伺机刺杀嬴政。

    嬴政求石心切,生怕两国开战,丹石在战乱中再无下落,自然是满口答应。否则以秦国武力和野心,灭了燕国不费吹灰之力,何必多“进献地图”这件事。

    作为历史中最悲壮的大忽悠,荆轲进献地图时没能刺杀嬴政,反被嬴政砍了左腿,当场毙命。嬴政大怒,令王翦挥师攻下燕国。

    燕国军队哪里是秦军的对手,燕王喜和太子丹一路逃到辽东郡首府襄平(辽宁辽阳)。燕王喜哪还顾得父子亲情,砍了太子丹的脑袋送到秦国求和。

    正所谓“覆巢之下,安有完卵”,嬴政收了脑袋也没客气,一举灭了燕国,唯独找不到那颗丹石。

    及至秦朝建立,嬴政仍对丹石念念不忘,五次东巡,暗中派人寻找,最终死于沙丘行宫(河北邢台)。

    十一

    说书人舔了舔嘴唇:“知道那颗丹石在哪里么?”

    独臂男子茫然地摇了摇头,说书人“呵呵”一笑,继续说道——

    太子丹被父亲斩首求和,燕王喜自知理亏,以国礼厚葬。为防止秦军掘墓,秘密葬在格局俱佳之处,又掘河道引水于墓穴之上。三族萨满巫师感恩于太子丹多年厚待,自愿当了守陵人。

    这本是好事,偏偏三族为丹石的归属起了争执。牛马两族认为此物不祥,所现之处都是兵国之祸,不如作为陪葬品入葬,再以中原太极图镇克。朱姓部族却认为丹石玄妙无比,应该继续参研。

    牛马两族本来就对朱姓部族行事作风颇为不满,又认定丹石必会给部族带来不可预料的灾祸,两族私下密谋,假意答应朱姓部族的要求,在陵墓完工庆功之际,下药将朱姓部族毒杀,丢进陵墓做了人殉。

    为了保住秘密,牛马两族萨满巫师对这件往事绝口不提,随着老一代萨满巫师的死去,两村人早已不知自己的身份,反倒成了两个世仇延续的村落。

    朱姓灭族那晚,有一人入山寻药,逃过此劫,为部族留下了唯一血脉,也就是说书人的祖先。百年来,他们隐居长白山,苦练萨满巫术,时刻不忘报灭族的血海深仇。

    直到说书人将三族的巫术融会贯通于一身,带着复仇的信念,按照祖辈留下的地图,寻到牛马两村。他发现牛马两族早已忘记曾经的身份,只是一群为了水源耕地立下可笑诅咒的愚民。说书人多年积累的仇恨无从发泄,就像是卯足了全身力气打出一拳却打了个空拳,这种失望可想而知。

    说书人随即想到关于丹石的传说,掩饰身份住了下来,寻找开启墓穴的方式。经过勘察,他明白了牛马两族“两族老死不相往来,否则必受天谴”诅咒的真正含义——相爱的牛姓男子与马姓女子都到了二十八岁,同力合作才能打开由萨满巫师亲自设下的巫局,打开大门。

    原来这个诅咒,是为了保护墓穴而立!

    他试图通过医术缓和两族关系,发现两族仇恨深入人心,一切都徒劳无功。也许是机缘巧合,一见钟情的小男孩、小女孩出现了……

    这对男女虽然相爱,但是要冲破两族的诅咒,除了私奔没有别的办法,根本不可能帮助他打开墓门,何况还有个二十八岁的年龄限制。如果两人过早暴露恋情,被两族人发现,多年心血算是落了空。

    于是,一条毒计在说书人心中酝酿成形。

    他点破了这对男女的关系,任由他们相恋,假意离去不归,实则躲在山中苦练开启墓穴的“双鬼拍门”之术。又利用马姓族长贪恋小女孩美色和她的家产,暗中找到族长揭发此事,并在两村下了瘟疫。族长以此为借口,强占了小女孩和家产。

    小女孩跑到河边看到的那行字,实际是说书人所写。待小女孩离去之后,说书人抹掉那行字,又写下另一行字——“我怎么可能看上你这个姓牛的穷小子,别白日做梦了!我是因为两族仇恨,故意耍你这么多年。过几天我就要嫁给族长,你滚吧。”

    不知内情的小男孩看到这行字,万念俱灰,离开了村子。说书人收他为徒,教习萨满巫术,又给他娶了妻子,生下个女儿。

    到了小男孩二十八岁那年,说书人见时机成熟,深夜放火烧了他们住的房子,假装葬身火海,还在外墙留下了一行血字——“当年你带来瘟疫,寻找数年,大仇终于得报。”

    小男孩没有救出妻子,原本英俊的脸也被烧得如同鬼魅。看到这行字,昔日的羞辱,今日的仇恨涌上心头,当场断臂立誓,必灭马姓部族。

    十二

    说书人讲完这段数代仇恨、贪婪交织的阴谋,独臂男子“噗通”跪地:“师父,告诉我,这不是真的。”

    “呵呵……当年两族灭我们全族的时候,或许我的先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吧?”说书人嘴角抽动着,“冤冤相报何时了?哼,只有死干净了,才能一了百了!什么以德化怨,都是世人的狗屁说法。”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?”独臂男子眼神涣散,已经频临崩溃边缘,“不如直接用巫术控制我,帮你把墓门打开就好。”

    “我如果不把这些事情详细讲出,你心中只有仇恨,哪里还有对她的爱呢?”说书人转过屋角,再出来时,拖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女人,“况且,由你亲手布下尸阴成气的瘟疫,灭了两族,比我动手更快乐。”

    独臂男子根本没有听到说书人说了什么,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女人。

    惨白的月色下,她“咿咿呀呀”喊着,及腰长发沾满混着泥土的血污,双手的指甲齐根拔掉,抠着坚硬的泥土,疼地蜷成一团。

    独臂男子“啊”地惊叫!他真切地看到,女子原本漂亮的双眸,眼皮被活活撕掉。硕大的眼球分别插着两枚钢针,脓血顺着眼眶流进剜去鼻子的肉窟窿里,又随着呼吸慢慢淌出,沾着鼻涕滑过针线缝合的嘴唇,凝聚在圆润的下巴……

    “是……是你么?”独臂男子哑着嗓子,随即怒吼一声,冲向说书人。

    “我要杀了你!”

    “你的本事都是我教的,”说书人漠然笑着,双手像是扯了几根无形的线,人皮兽骨组成的牛头击中男子后脑。

    男子“呃”了一声,扑倒在地,嘴里吐着白沫,手指深深抠进泥土,像一条即将死去的肉蛆,一点点向女子挪动。

    马面重重一脚,踏在男子脊柱,“咯噔”一声脆响,男子脊梁凹陷。

    “我错怪你了。”男子喷出一口鲜血,牙齿深深咬进嘴唇,依然艰难地爬向女子。

    “她的耳朵灌了聋药,舌头也拔了,被我封了五感。”说书人踢着女子柔软的小腹,“在此之前,为了唤起她对你的爱,我把对你说的话也对她说了一遍。放心,我会在开启墓门之后,把你们留在墓里。生不能同眠,死亦能同穴,算是对得起你们了。”

    独臂男子又挪动了半尺,滚烫的眼泪滑过丑陋的脸:“我回来了。其实,这么多年,我心里一直想着你,从未忘记。”

    奇迹出现了!女子早已瞎了的眼睛像是看到了男子,伤痕累累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,双手颤抖着向前摸着。

    终于,两个人,三只手,相隔多年,彼此,再次,触碰!

    女子喉音含混,发出三个音节。

    男子,听懂了!

    那是他们初识,小女孩对小男孩说的第一句话:“你在么?”

    “在。”男子笑了。

    那是他们初识,小男孩对小女孩说的第一句话!

    如果,人生的相逢只是千百年等待的一次邂逅;那么,生死的离别却是轮回中宿命的再次回眸!

    这一刻,即永恒!

    “也好,久别重逢,让你们再温存一会儿。”说书人板着牛头马面肩膀,用牙齿咬断人皮连接头骨的肉丝,喉结上下翻动,仰脖“咕咚”咽进肚子,“我会割破你们头皮,锯掉一块头骨,把这两具头骨箍上去。待到血肉相连,你们成了真的牛头马面,即是开墓之时。”

    远处,极其细微的空气摩擦声响起,一道灰色影子没入说书人心脏。

    说书人身子一直,望着灰影飞来的方向,又低头看着胸口,衣服破了个小洞,小半截手指粗细的木柄兀自颤动。一抹指甲盖大小的血迹渗出,迅速扩成拳头大小,染透了衣服……

    两道身高相仿的身影,立在远方,向说书人走来。

    “那两个人能救活么?”

    “废话!没死当然能救活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“只是这些伤治不了。你说,他们活着还有意义么?”

    “有爱,就有意义。”

    两个人走到那对男女身边,一人抱起一个,看都不看说书人一眼,径自离去。

    “你们是,传说中的……”说书人咳了口黑血,“不要小看萨满巫师。区区小一枚桃木钉,根本伤不了我。”

    “你已经死了。”其中一人扬了扬眉毛。

    说书人正要封住胸口穴道,却发现手指以奇异的角度向手背拗了过去。

    “嘭!”皮肉炸裂,指骨刺出。

    “嘭!”说书人左眼一黑,右眼看到左眼球粘着肉丝喷出,耷拉在胸口。

    “三、二、一。”扬眉毛的人低声数着。

    “嘭嘭”声不绝于耳,说书人全身爆裂,血肉横飞……

    “任务还执行么?”另一人问道。

    “算了。这种任务,没有必要完成。”

    多年以后,辽东半岛流传着一个传说——

    一对夫妻常年游走于各个村落。丈夫满脸烧痕,断了一条胳膊,妻子黑布罩头,从来不说话,总是静静地依偎着男子肩膀,两人靠在树下,一坐就是一天。

    这对夫妻相貌实在诡异,村民们把他们当做牛头马面的人间化身,不敢靠近。时间久了,夫妻并没有给村落带来灾难,村民们也就习以为常。

    阳光明媚的时候,丈夫搂着妻子肩膀说一段书。丈夫说书说得极好,很多喜欢听书的小孩子,跳过水坑,绕过小村,搬着板凳跟着这对夫妻,用充满乡音的口吻,学着说书。

    夕阳西下,另一对俊美的年轻男女,会把他们接走。

    没有人知道他们住在什么地方,只知道夫妻俩的手,始终握在一起,从未分开……

    后来,又过了很久,这对夫妻再没出现。年轻男女也已暮年,如同他们的父母,紧握着手,走遍每个村落,说着书,给村民带来欢乐。

    曾经听书的孩子们长大了,模仿着说书夫妻,组成一男一女的表演形式,逐渐兴盛于辽东半岛,延续至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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